三年潇湘客 不厌潇湘游 ——沈辽永州打卡记

2021年09月16日 13:30  国学院    115    收藏

□周欣  杨中瑜

打卡时间:元丰元年(1078)冬

打卡地点:零陵、祁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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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尹睿达公像



钱塘自古繁华,也出人才。北宋时期,这里出了三个姓沈的名人:沈遘、沈括、沈辽,人称“钱塘三沈”。其中之一的沈辽,也曾与永州结缘。

沈辽(1032-1085),字睿达,为人洒脱,长于诗文,年少笃学好道,书法造诣颇高,与苏轼、蒋之奇等文化名流往来密切,时人对他推崇备至,黄庭坚称赞:“少日名满诸公,闻读书取友、书字作文字,敖倪一世,以自为师。”大他一岁的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谓:“从弟辽喜学书,尝曰:‘书之神韵虽得于心,然发度为资讲学。’”书艺为王安石、曾布等所取法,王安石赠诗赞叹“风流谢安石,潇洒陶渊明”。

沈辽诗书双畅,远近闻名。怎奈人生惨淡,前半生走在平坦的宦途上,后半生时势翻覆,疾如狂风暴雨。当时王安石主持新政,大举更改法令,二人相处,沈辽之意总让安石感觉有些格格不入,因此日益疏远,后因华亭民众官司案,牵扯致罪,“遂摈不用,及谪零陵”。

据沈辽元丰元年十二月所作《贺州推官知阳朔县李君墓碣铭》推测,李忠辅为陶岳婿,陶弼与其友善,“湖湘间举称二人有异材”,沈辽以其“能教子以礼”而为之作铭。由此可见,沈辽在元丰元年十二月,似已打卡零陵。

丢掉官职后的沈辽,心情迅速陷入到困顿之中,对社会、人生的态度也发生了重大转变。“叹息此生来已晚,更将残命笑嵇康。”作者时年已47岁,在这次夺官风波中,沈辽内心充满伤感。自然,嵇康为魏晋时“竹林七贤”之一,倡玄学新风,个性刚直,为人孤介。“叹息此生来已晚”,烘托出自己也是因为刚直峻切,言辞难免意气,鲠于言论得罪权贵,故遭到黜落远行,以“更将残命笑嵇康”,寄托某些不便言说的感情。

沈辽到永州,千里颠簸,早已身心疲惫,心理落差与生活上的各种不适应可想而知,因此一直沉浸在荣辱升沉的极大反差之中,情况非常糟糕,《春日二绝》便描述了流落生活的情景:

“壁下茶铛久不黔,更无白眼与人嫌。春来老困还堪睡,时有狂风入破廉。

寂寂山间谁与言,闷搔短发向香烟。死灰朽木君知否?不似胡人面壁禅。”

看似写山村景色与日常生活,貌似平易,实则充满忧虑。诗歌的弦外之音,羁旅潇湘,生活的无聊、心理的敏感以及灵魂的无依,使得自己并无优游闲适之感,难以言状的精神空落,反而加深了他的痛楚。

与众多士人追寻元结对水石胜境的喜爱迥然不同,沈辽对元结的钦慕,更在于社会情态:

前日岩间欲结庐,下眺江水百步余。春水溅溅出乳窦,青山白石半夸涂。

不到津头已三月,谁知江水涨天墟。遥望横柳不敢济,岩日已有人罾鱼。

失意之中,凭栏远眺,作者并没有追随元结,而是将视线投向浩浩的江水。他的郁闷,他的失落,全在这江水之中了,福祸之至,犹如此水,在这样的时世,眼中的苍茫恰如汹涌的江水,随着风浪颠簸。诗歌以朝阳岩大水的壮观景象为始,将目光转向百姓的疾苦,目睹百姓为了生活而艰辛地劳作网鱼的情形,深有感触,内心全是浑浊的江水,也给潇湘笼罩了一层黯色。



既然来到潇湘,沈辽自然会对柳宗元思慕尤深。柳宗元笔下的山山水水,给了他做诗的氛围,且对此念念不忘。沈辽堪称柳宗元的铁杆粉丝,谪居永州期间,他经常追寻柳子脚步而吟咏,除了《钴鉧潭》《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等诗文,他还特别倾注于东山和愚溪。

东山上的法华寺,是昔日柳宗元经常去游玩的地方,沈辽在此写了一首《散郎亭》:

法华寺上散郎亭,老树苍崖如有情。欢戚已随时事去,代间秪有古人名。

通过这首诗,我们似乎看见沈辽站在法华寺前,由所见老树苍崖的凄凉,而窥见人生变幻难测的失落与无奈。

而清清的愚溪水,带给沈辽更多的感慨,他作有二首《愚溪》表达内心的感受:

其一

愚溪水中多圆石,水边竹树山如壁。夫子幽栖十二年,至今使人长叹息。

其二颇长,后半部分如下:

人生无百年,外物安可迷。溪水泻石间,喧喧如鼓鼙。

了无人世想,粗可休天倪。吾亦被黯黮,东山饱蒿藜。

二年已数至,屐齿连山溪。行亦归三吴,孤猿安故栖。

它年若有梦,邂逅识江西。

在这深邃幽静的地方,柳宗元追求理想而不得,怅然若失,将冉溪改为愚溪,以一种相互隐喻的关系说明自己与溪水的关系,“虽辱而愚之”。经历了官场黜免后,地域的相同,对沈辽来说有着感同身受,在诗文上有着深层的共鸣——由愚溪触发其诗思,因水流浚急,岩石撞击而为圆形起首,继踵竹叶密与山同壁,依旧如故。“愚溪”之“愚”,乃因其于世无用,柳宗元借得山水尺度,在悲愤的氛围中自适自得。沈辽有意题咏赋诗,心境像这些“圆石”一样,借历史感怀隐喻内心忧念,包含对自己年老夺官的悲哀与无奈。

还好,沈辽不是一个特别迂执的人,如果说第一首《愚溪》是初到潇湘的落寞与灰暗,那么第二首诗则渐趋平静,呈现了寓居潇湘后的静默与陶然。愚溪依旧是树木参差披拂,泉石冷峭怪特,但昔日的愤懑无奈已趋于平淡,情不自禁地抒发了人生感慨——人生稍纵即灭,云卷云舒,在山水中表达一种恬淡的沧桑感。“江西”即是陶渊明,到潇湘二年后,使他产生了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悠然心境,在山水之间怡然自得。

为了缓解内心的苦闷与惆怅,沈辽或读书以耽时日,或踏遍山山水水,走进潇湘,关注潇湘的历史与古迹,留下众多文化印记。

潇湘,触动了多少情思意绪?古往今来,似乎文人墨客都喜欢这种气息。柳絮飞扬,带给他无限伤感,一首《杨花》脱口而出:

岛夷三月不知春,唯有杨花似故人。 老大相逢何可语,满头白发不胜嚬。

看见太阳每天升起和落下,仿佛漠视谪居者的寂寞,而自己门前冷落,无人来访,跟当年柳子谪居的情景何其相似:

日道缠南复缠北,蓬户长开少人迹。三噫七哀非我意,我身乃是投荒客。

——《日道》

在朋友那里看见一幅《潇湘烟竹图》,就触动了他的思绪:

三年潇湘客,不厌潇湘游。二水相会处,下有白蘋洲。洲上多美竹,出没清浅流。

——《走笔奉酬伯昌示潇湘烟竹图》

你看,他在用笔赞赏山水美的同时,把自己和山水融在一起,借以寻求人生真谛。



话又说回来,清幽的自然风光和清闲的贬官生活,确实给沈辽提供了新鲜主题。他优游潇湘,散愁息虑,获得了心灵的解放,也将潇湘清峻绝异的林泉之美尽收眼底。

最值得关注的是,《侯滩》一诗,构筑起“拙隐”文化的品题刻石:

江流激激过侯滩,更上山头看打盘。百岁老人亲击鼓,城中忧乐不相干。

侯滩是一个饶有诗意的地方,“江流激激”“更上山头”反映的是侯滩的地理空间特点,即典型的水石环境。这使人联想到后来沈良臣的《春江坐钓》“客棹舣,往来频、有时惊散无停止”,水流奔腾,惊风恶浪潜伏其中,往来湘江筏桨撑船时惊险不断,亦是潇湘的险要之地。在这个侯滩细节的描写中,反映的是当时的人文环境——超越世俗的渔樵之地,丝毫没有车马的喧嚣,只有村民在“打盘”“击鼓”,远离“城中忧乐”,可居可游,超脱于世俗利害,悠然自得。颇具意味的是,“激流”与“击鼓”的意境是完全不一样的,使我们不得不惊叹:一面侯滩水流飞奔,江水涛涛,一面山民从容恬静,“打盘”“击鼓”与世无争,呈现一幅闲适之趣。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自然与人文的交叉点上,水的流动与人的悠闲,情思的流动与内心的恬静,貌似矛盾,侯滩与众不同的意境被凸显出来,成为文学情思与意象的支撑。

与此相映成趣,以水路交通,由侯滩溯源而上,相去不足十里,即是书堂寺,因此《云巢篇》中《侯滩》的后一首诗文即是《书堂寺》:

苍山古木书堂寺,北下湘川百余步。谁云往来倾世界,至今人道安禅处。

岂无惊蛇与飞鸟,后来那复知其趣。我身不知今是不,空记名称你常住。

沈辽工于书法,对怀素是深谙于心的。《沈睿达墓志铭》载:“妙于楷、隶,诸书备古人体,寸墨尺纸,落笔辄为人争取。”其书法成就颇高。在《云巢篇》明覆本题后有注“书堂寺,藏真故栖也。”藏真即怀素,书堂寺为怀素的出生之地,这也是最早对怀素故里记载的诗文记录。文中“往来倾世界”即是指怀素,陆羽《僧怀素传》有:“吏部韦尚书陟,见而赏之,曰:‘此沙门札翰,当振宇宙大名。’”韦陟以“振宇宙大名”评价怀素,说明怀素在当时的巨大影响力。“湘川百余步”即距离湘江仅百余步,遥相呼应着《侯滩》诗文,反映二地均处在湘江上游。而所谓“惊蛇”“飞鸟”,是柳宗元、陶渊明等隐逸形象的指称,恰如《捕蛇者说》“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饮酒》“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各臻其妙,这样一个充满意境之地,后人“那复知其趣”?寄托深远。而怀素故里的荒寒景象,也让作者产生“我身不知今是不”的失落叹息。在时光的淘洗中,折射出怀素名燥京城的声名与故里沧桑荒凉的异样景象。

令人意味深长的,则是《火星岩》一诗:

火星岩下石崚嶒,殿阁相望止一僧。莫问人间与废事,门前流水几前灯。

前句摹写物象,说明火星岩的石甚峻峭,后句抒发心境,以“莫问人间与废事”为结束,谢弃少习,杜门隐居,向往轻松通脱,诉诸一种从容自足的风致。



闲居永州,附近地区也可逛一下。祁阳的浯溪为唐代诗人、道州刺史元结所发现,沈辽去到,在那里住了一晚,留下一首《宿浯溪》:

孤蓬冲雨出湘西,欲向崕间寄一栖。

天外月华如有意,故来相伴宿浯溪。

祁阳又是陶弼的家乡,想到这位刚刚谢世的功臣,他就去墓地凭吊,写下一首《过商翁墓》:

征南名地蚤相知,老向潇湘看立碑。 壮节独驰南峤事,古风不括故山诗。

愁烟半鏁黄茅垅,部曲谁寻旧将旗。遥瞩芜江想灵气,孤云落日不胜悲。

沈辽对陶弼文章称于世,以恩德辑柔群丑,保其孤城,至死之时,不言己私的崇高精神予以赞扬,同时对其亡故悲叹不已。站在沈辽墓前,想起他往日的赫赫战功,而如今却如此凄凉时,沈辽不禁产生无限悲愁。这种悲愁,不仅是为陶弼而发,也是为己而发,是他贬谪苦闷心态的折射。

永州特有的民俗也给沈辽暂时的惊喜和愉悦,不知在什么地方,他有幸目睹了瑶族的乐神场面,这对于出生在钱塘的沈辽来说,是十分惊奇的,他以诗歌记录所见所闻,名曰《踏盘曲二首》,其二云:

胡卢笙,不着簧。细腰鼓,三尺长。 吹笙击鼓山之旁,噭跳宛转乐盘王。

盘王死来三千年,古曲旧词至今传。 山祥水气不断处,坏木烧作兜娄烟。

此首诗是写取悦盘王的庆贺场面。后来的研究者认为:宋代瑶人祭祀盘王的活动,史籍中多称“踏瑶”“乐盘王”,并举沈辽的《踏盘曲二首》,指出:北宋沈辽描述湖南瑶人的“踏盘”,是吹笙击鼓乐盘王的民俗活动,他所描写的瑶族先民吹笙击鼓跳盘的情景,已与今天瑶族长鼓舞祭祀盘王的场景相同。

可见,沈辽《踏盘曲二首》,对北宋瑶族乐盘王活动的记载的重要史料价值。

时光像江水一样流逝,在沈辽结束了漫长羁旅生活后,作有《感昔游》寄存记忆:

江南二月春水生,不如春草满山青。江南故人半不在,不如春水似有情。

三年放逐三湘客,今日归来头欲白。欲寻旧游心更懒,青山闭门长寂寂。

三年的贬谪生活,年华逝去,故旧凋零,思想情感的叠加,以“归来头欲白”说明了一切沧桑变幻,余音袅袅,“青山闭门长寂寂”,步入与世无争之途,以此映衬自己的政治情感——对仕途已经心灰意冷,筑室秋浦齐山,名“云巢”,只有记忆中“春水”“青山”伴随着失落的灵魂。恰如黄庭坚《睿达贴》所评价:“沈睿达自评甚高,虽少时坐豪侠不自贵重,中年流落不耦,做人乃有边幅,废弃不得列于士大夫,而文章之气不少挫。今日追数平生交游,如睿达不易得也。”

流落遐荒的生活已没有少年时期的心高气傲、任诞放达,飘零异乡,更多地将内心情感外射到潇湘的自然山水之中。从这点上说,夺官潇湘可谓是沈辽人生难得的一段体验,不仅是柳宗元在宋代的追随者、代言人,也是潇湘山水的感受者、记录人,在轻描淡写中呈现了潇湘的历史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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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辽书法《动止帖》 上海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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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辽书法《致颖叔制置大夫尺牍》草书

(转载自 永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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