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的八个问题(一)

2021年05月16日 09:38  国学院    0    收藏

中国文学的起源

 中国文学藻丽典雅,絜静精微,清深文明。再用今日的流行语汇来说,可谓资源极富,体量极大。如果不嫌危言耸听,还可参考英帝国最早的英文系和最早的《英国文学史》著作,认为中国文学在国际政治层面当属重要的战略资源。而中国文学的面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中国文学史的描述。但关于中国文学的核心主线,它的基本特质,它的总体面貌,中国文学史作出了积极有效的描述吗?

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文学史”学科,自晚清肇端,受到西洋学术体制的极大影响,至民初盛兴,又有政治因素的深重感染,最近三十余年以来,市场经济的气息更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势,在文学作品一面是市场化,在文学史学科一面是职业化。“中国文学史”要想作为独立的学科,维护其纯学术的地位,可以说处处都将遇到难题。

首先,在中国文学史体系内部,就有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的认同差异,以及既认同断代又认同进化的双重倾向,反映出结构上的自相矛盾。其次,关于中国文学史起源的认识太过含混,一方面受到政治思潮的影响,一方面受到疑古思潮的影响,自身功力不能正常发挥,在经典文本的训诂考据上显得匆遽潦草,基石不牢。照说文学史的起源便关联到文学的性质与本国文学的特质,文学史起源的卑弱,遂直接导致了中国文学大气高明、端正庄严的主体风貌的黯淡。

再次,反省现代中国文学史体系的构建,乃是处于清末民初的乱世,构建者往往一面从事文学史研究,一面从事新文学创作,特别是如胡适、周作人等人的著作,大抵是从自身位置向古代逆推,明显具有自己书写自己之史的嫌疑。以自我论证为始,以自相矛盾为终。故其所构建虽然颇有筚路褴褛之功,但其缺陷也不容不议。

最后,关于中国文学的性质与作用,由于上述因素的影响,因而失于积极的阐明,不免与世尘消长沉浮。拘禁于学科之内的文学,内不承担涵养性情之责,外不承担移易风俗之任。中国文学越是学科化、专业化,越是不得高张旗帜,倡行其道。

 关于中国文学的起源有若干种说法:劳动起源说、歌谣起源说、巫术起源说、神话起源说、游戏起源说、兴趣起源说,等等。

歌谣说在文本上与《古诗源》、《古谣谚》似乎相近,但如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更注意承接《山歌》,其所为完全有另外的用意。只要看近百年来民歌民谣并无文学性,新文学作品并无维系社会文明的作用,就可断定歌谣说存在问题。

游戏说、兴趣说在形式上比较接近古典的自然说,如《文镜秘府论》“自古文章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1],但实质上传统的自然亦即天道,乃是一种整体的极高的境界,而游戏说、兴趣说则源于西洋的自由、民主观念。钱穆说:“今日西方人竞称自由平等独立诸口号,其实在其知识领域内即属自由平等独立”,“不明大体,各趋小节”。[2]

巫术说、神话说的影响后来居上,因为可以为学者“辟出许多新园地”,甚至开发出新学科。文字之前先有语言,文学之前先有歌谣,这在古人恐怕已是常识。问题是,之前的语言、之前的歌谣有记载吗?没有记载,却将文字、文学的起源追提一格,就等于是空谈。民国以来建立起这种空谈的意义,其实只是瓦解传统的起源构建,只是要为民国以后的人们建构新起源,所以只是一种史观。

劳动说也有类似的效用,因为实际上所谓劳动者、劳动人民是看不到的,理论上遍地都是,实际上找不到一个。作为起源说,它可以被利用的乃是这种似有实无的效果。

文学起源的说法,究其来源,主要出于“文学概论”。“文学史”承用其说,具体主张虽建国前后倾重不同,但大体与“文学概论”相配合。“文学概论”作为一种通论,世界各国求其所同,但中国文学的起源及其衍变与欧洲状况差异极大。世界性的“文学概论”带有泛化的不可确指性,内容多为非历史的理论假设,其发展方向与历史研究逆反,至少是回避着历史。作为一种学理,“文学概论”的出现有其合理依据,并且兴起的时间不比“文学史”为晚,但传入我国亦有特殊背景,即20世纪20年代疑古思潮的盛行,使得各个古典研究领域在上古原始阶段的描述都异常困难,学者避重就轻,从而以“文学概论”的世界性代替中国文学史的特质。20世纪20年代以后,大学讲授“文学概论”的不比“文学史”为少,亦有学者两者兼论,其中疑古思潮的意味十分明显。疑古派不仅影响史学,而且影响中国哲学史与中国文学史,观冯友兰、郑振铎各家可知。

“发展史”打破“四部”,“概论”又打破“发展史”。

清末民初开始构建的“中国文学史”学科,最初沿袭日本的成果,日本学者论支那文学始于唐虞三代,中国学者也始于唐虞三代。观笹川临风《支那历朝文学史》、古城贞吉《支那文学史》、中根淑《支那文学史略》、儿岛献吉郎《支那大文学史·古代编》与《支那文学史纲》、藤田丰八《支那文学史稿·先秦文学》,及林传甲《中国文学史》、曾毅《中国文学史》、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等等可知。其后日本“尧舜禹抹杀论”占上风,中国学者也缩短时间,只笼统称为“先秦”。[3]

中国文学的起源不一定是不自觉地、散漫而不可确指地发展而来的,不一定没有某些人物的特殊努力和特殊贡献,并且它一出现也不一定不能达到一个高度。

中国文学的起源不是兴趣偶遇,不是不劳而获。它一定有一个人为的努力,并且达到了一个高度。

《尚书·舜典》载夔典乐,“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字古体与“言志”同音、同形、同义,此非偶然。这四句十二言实为中国文学起源的最早标志和最早定义。不仅诗、歌、声、律按照“发生学”和“起源学”的次第列出,并且“诗”与“志”二字同义互释,有其文字本身内在的律令限制,连结着文明体制的根系,不可视为普通的话语陈述。

“诗言志”这一界定,不仅有文字系统的内在依据,有诗、歌、乐、舞的综合形式,有夔乐典的天子王官制度背景,并且有向上向善、归于雅正的总体趋向,《诗三百》承之,《诗序》述之,《汉书》(《艺文志》《礼乐志》)言之,可谓奠定了后世诗学、文学的永恒基调。

古人已知歌谣的出现年代极早,孔颖达《毛诗正义》云:“讴歌自当久远。其名曰‘诗’,未知何代。虽于舜世始见诗名,其名必不初起舜时也。”在虞舜确认夔典乐之前,诗歌的发展应该已有一段时间,但或者未能进入记载,或者有记载而未能保存,进入文字的记载无疑是一个新的起点。所以《诗谱序》云:“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4]

中国文学在三代文明中开端。儒家之学,祖述尧舜,“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中国文学的起源不当以荒古歌谣为标志,也不当以《诗经》为标志。早在《诗经》之前,《尚书·舜典》“诗言志”一语业已标志了中国文学的起源。《尚书·益禝》载帝禹作歌,皋陶赓和,在《诗经》中最早的部分《商颂》、《周颂》之前大约数百至一千年。将中国文学起源上推到荒古歌谣,或者下抑到《诗经》时代,都有失偏颇。前者受“文学概论”影响,后者受疑古派影响。

古人称先河后海、考镜源流。开端不等于本质,但是更接近于本质。[5]所以开端问题是中国文学的首要问题。

中国文学从一开始进入记载,就有一种高度,高标远引,为后世企望莫及。

中国文学从一开端就有一个非常辉煌的局面,是一个极其文明、极其典雅的事件。

中国文学是在一个高度上产生的,这是中国文学的特性,同时也是中国文学对于世界文学的贡献。

[1] [日]遍照金刚著,周维德校点:《文镜秘府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127页。

[2] 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94-95页。

[3] 学科分类与代码表仅有“周秦汉文学”750.2415。但自唐虞算起,“先秦”二千余年,其间完全应当并且可以分出更详细的衍变阶段,如变雅变风,“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乃至“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4] “放”音“昉”,[清]朱彝尊《经义考》引作“昉于此乎”。

[5] 西洋物理学家论“初始条件”,论“第一推动力”,文学起源亦与之相似。

张京华《中国文学散论》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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