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與“匾”:一個字的《史記》

2020年02月26日 21:03  国学院    107    收藏

編者按:這個寒假説好了不回家,結果遇上冠狀病毒,被困在學校裏。一個月多的時間,能做什麽?讀書是非常普通的事,但是能讀出來一個字的《史記》就很不同。這一個字是方法,是途徑,是宗旨,是一個正確的開始。

這個寒假發生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這是第一次没回家過年的寒假,春節也待在學校,每天早晨或迎着陽光、或頂着烏雲來到教室看書,晚上又點亮手電回到住房。冠状病毒来了,疫情傳播迅猛,被封在了教室里。注定了這是一個與書爲友的寒假。

堅持把《史記》讀下來,對於之前的我來説,也是不可思議的。作爲國學院的大一新生,張老師推薦的通讀書目是《莊子》和《史記》。這也算是我和《史記》相識的一個契機。

老師指定的是中華書局2014年新出版的“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史記》,這部書是繁體直排,含三家注、校勘記。

宋乾道七年蔡夢弼東塾刻本

《莊子》從頭開始,《史記》從列傳開始,每天讀莊一篇半篇,讀史一卷半卷,然後記英語,彈古琴。偶爾老師會隨文串講。

當與老師讀到《田儋列傳》裏的“蝮螫手則斬手,螫足則斬足。何者?爲害於身也”這一句時,發現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張守節《正義》裏解釋“蝮”的“虺長一二尺,頭腹皆一遍”這句注解。這裏的“一遍”究竟是何意?是原句有字詞脱落,還是“一遍”有其他意思?又或是出現了字詞錯誤?

先詢問敖煉老師,在“漢典”網查找“遍”字,發現除了我們常知道的“全面、到處”和作爲量詞等基本字義外,也無其他特殊的意義。

然後追溯《史記》的最早版本,查閲了五種“中華再造善本”的《史記》,其中宋乾道七年蔡夢弼東塾刻本、宋淳熙三年張杅桐川郡齋刻八年耿秉重修本、元中统二年段子成刻明修本,只有裴骃《集解》與司馬貞《索隱》,没有張守節《正義》,故無此句;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刻本、元至元二十五年彭寅翁崇道精舍刻本有《正義》了,均爲“頭腹皆一遍”。

然後登録“雕龍古籍庫”,查到清代武英殿版本的《史記》,這句話爲“頭腹皆一”,没有“遍”字;同時在清代桂馥的《説文解字義證》裏查到他所引用的《史記正義》,此句爲“頭腹皆匾”。

爲了搜尋更多的版本,我又來到國學院的圖書館“饜飫軒”,找到商務印書館在1958年縮印影印的黄善夫刻本,此句仍是“頭腹皆一遍”。另外也查了《史記正義佚文輯校》,這本書最初是老師跟隨自己的老師王利器、張衍田所作的課業,比中華書局標點本《史記》多出正義1600餘條,但书中未發現有此句。

在饜飫軒也查了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的北岳文藝出版社的老版,接下來使用“讀秀學術搜索”查它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新版。“讀秀”并不能直接查看到書籍所有的内容,需要先找到要看的書籍的頁碼,再進行“文獻傳遞”,發送至自己的郵箱,每次只能傳送五十頁,傳送成功的書籍鏈接有效期只有二十天,也只能點開二十次。通過文獻傳遞,查到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這一句也是“頭腹皆一遍”,但其後瀧川資言有“張文虎曰:《正義》‘一遍’疑‘匾’字誤分”一句。再查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原書,確爲“疑‘匾’字誤分”。

如果“一遍”本爲“匾”字的話,那麽此句即爲“頭腹皆匾”。“匾”有“扁”之義,這句話就不僅在語法上講得通,也能在語義上講通。古時書籍爲上下直竪排,將一個“匾”字誤分開來,即成了“一遍”两個字。想來也覺得有趣,一個字因爲間距被拉大,字體被變形,於是“形近而訛”,硬生生被拆成了两個字,初看還真讓人摸不着頭腦。

“不是被動地接受成品,而是站在審視者的角度上重新審查這部作品,這就是中學讀書和大學讀書的區别”,老師説。

金陵書局本《史記》正是張文虎校刊的,他説疑爲“匾”,那麼《田儋列傳》裏出現的蝮或虺到底是不是“扁”呢?

再回過頭來檢索“雕龍古籍庫”,通過搜尋資料,發現了以下一些例證,這裡將其分爲蝮蛇和虺两類:

第一類:蝮蛇。

唐王燾《外臺祕要》第四十卷:(張)文仲……又云:蝮蛇,形不長,頭扁口尖,頭斑,身赤文班,亦有青黑色者,人犯之,頭腹貼相著是也。

宋唐慎微《證類本草》卷第二十二:(張)文仲云:蝮蛇,形乃不長,頭扁口尖,頭斑,身赤文班,亦有青黑色者,人犯之,頭足貼著是也。

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補遺:張文仲云:蝮蛇,形乃不長,頭扁口尖,身有犯之,頭足貼著。

清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禽蟲典》第一百八十一卷:蘇頌曰:蝮蛇,形不長,頭扁口尖,頭斑,身赤文斑,亦有青黑色者,人犯之,頭足貼著。

第二類:虺。

宋唐慎微《證類本草》卷第二十二:陶隱居云:……虺,形短而扁,毒不異於蚖。

明張自烈《正字通》卷九:陶弘景曰:……虺,形短而扁,毒與蝮同。

清張英《淵鑑類函》卷四百三十九:陶弘景曰:虺,形短而扁,毒與蝮同。

清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禽蟲典》第一百八十一卷:陶弘景曰:……虺,形短而扁,毒與蝮同。

清胡廷光《傷科彙纂》卷之十一:陶弘景云:……虺,形短而扁,毒與蝮同。

清王念孫《廣雅疏證》卷第十下:《名醫别録》陶注云:……虺,形短而扁,毒不異於蚖。

清周壽昌《思益堂集·日札》:陶隱居曰:虺,形短而扁,毒與蝮同。

資料裏主要出現了两個人名,陶弘景和張文仲,此二人又是誰?經過搜尋查到以下内容:

陶弘景,南朝人,字通明,自號華陽隱居,故又稱陶隱居。著有《本草經注》、《集金丹黄白方》等,整部著作多已失傳,後人有引用的片段。

張文仲,唐高祖時期人,著有《張文仲灸經》、《療風氣諸方》等,整部著作也已失傳,佚文可見於《外臺祕要》。

而張守節是唐玄宗時期人,所以他的《史記正義》裏有關“虺”的那段注解極有可能是從此二人對“虺”的記載得來的。

以上例證都説明蝮蛇頭扁、虺形短而扁。有些資料説蝮與虺是一個種類,也有説是两個種類,但總歸都是“扁”的。這就能證明張文虎推測、懷疑的“匾字誤分”是正確的。

真相大白,然後老師告訴我説,他最初的猜測是,“遍”有異體字寫作“徧”,“徧”最容易錯訛成“偏”。如果原句是“頭腹皆一偏”,就是説頭和腹部都朝向同一邊,語義上怪怪的,但至少還可以講得通,比“頭腹皆一遍”要好。但老師没有在一開始就告訴我他的猜測,他等着我自己查找。實際上老師的猜測也不對。

老師介紹説,中華書局標點本《史記》是1959年第一版,當時有特殊的政治背景。標點者顧頡剛一生多次整理《史記》,在他是一個“疑古”的過程。這部《史記》以金陵書局刻本爲底本,吸收了張文虎的校勘成果,却没有一條校記。整理者明知道瀧川資言據唐寫本增多了一千多條《正義》,却不採納。

現在新版修訂本有校勘記了,却又無視張文虎這條必要的意見,在讀不通“頭腹皆一遍”的情況下,却没有看到本該存在的張文虎的那條校記,所以還是有點點遺憾。

捉住一個字,便可以讀《史記》。在三天裏,我學會了使用“雕龍”、“讀秀”,接觸了“中華再造善本”和日本漢籍,嘗試摸索以往前輩學者們思考問題、搜找文獻的方法。

“一個字的《史記》”,這就是我第一次的特别體驗,記録下來跟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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