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校读记》整理弁言

2019年07月12日 13:09  国学院    0    收藏

劉勰所著《文心雕龍》爲古代文學理論的巨著,大致可分爲:總論、文體論述、文學創作、文學批評及“序志”五個部分,全面總結了南齊以前的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展現了中國文化脈絡下的早期現代性,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黄庭堅謂:“論文則《文心雕龍》,評史則《史通》,二書不可不觀。”《四庫全書簡明目録·詩文評類》亦稱:“其書於文章利病,窮極微妙……論文之書,莫古於是編,亦莫精於是編矣。

錢基博著《〈文心雕龍〉校讀記》,爲《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叢書》第十種,成書於民國十九年,民生印書館民國二十四年出版。錢基博,字子泉,號潛廬、老泉,江蘇無錫人,我國近代傑出的教育家、古文家和著名的國學大師,於群經諸子、古籍校讀、古典文學理論造詣深厚,唐文治稱贊他“博聞强識,品詣亦敦潔英爽”。錢基博自民國十六年起在私立無錫國學專修學校(以下簡稱無錫國專)任教:“夏初,國民黨北伐軍到達滬寧,錫滬交通暫時受阻,錢先生此時身在無錫,無法回光華授課。因此無錫國學專修館校長唐文治先生特地邀請他到校講學,後來方正式聘請爲教授兼教務主任。如此两地兼課,一直延續到抗戰爆發前夕。”在無錫國專期間,他自編講義,先後成書的著作有《現代中國文學史》、《〈四書〉解題及其讀法》、《〈老子〉解題及其讀法》、《〈文心雕龍〉校讀記》、《韓愈志》、《韓愈文讀》等,皆爲對傳統經典進行研究校釋的著作,教學相長,獨成一家之言。

作爲自編教材,《文心雕龍校讀記》(以下簡稱《校讀記》)按照劉勰《文心雕龍》原書五十篇之順序,由《原道》至《序志》,每篇分两個部分:一爲“發指”,對各篇宗旨的闡述,彰明指歸,洞曉本末。一爲“校勘”,以黄注紀評本、嘉靖本、《漢魏叢書》本、張松孫注本爲互讎本,多有評騭。

一、 窮極微旨,融會傳統經史子集

《文心雕龍》作爲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第一部嚴密體系的專著,錢基博在《跋》中評價道:“彦和《文心》,蓋發憤鬱結之所爲作。其大指歸於振經誥以救雕藻;先理道而後文華。”“振經誥以救雕藻”言其時代觀念,指明了《文心雕龍》編撰的目的;“先理道而後文華”言其理論要旨,開宗明義標舉《文心雕龍》的理論特色。概括而言,《校讀記》的解讀特點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鉤玄比較,開創“比較-發明-總結”詮釋模式

《校讀記》是應教學之需而作,故必“考鏡源流,發明指意,於文章典籍之中,得其辨名正物之意”(《〈四書〉題解及其讀法》)。錢基博不是孤立的研究《文心雕龍》,而是在文學理論發展的大背景下,對學術特點與傳承進行了歸納,通過“發指”對每一章節理論特色的概括,其結構層序與行文條例皆具章法。例如,對《原道》篇,他從哲學義理的高度作了較爲深刻的解讀:


周濂溪稱文以載道,所以顯文章之大用;而彦和則論文原於道,所以探制作之本原。所謂道者,蓋自然耳。昭明所選,名曰《文選》。蓋必文而後選,非文則不選也。其曰:“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爲宗,不以能文爲本,斯所以立文與非文之畦封。”所謂文者,“事出於沉思,義歸於翰藻”,“綜緝辭采”,“錯比文華”也。彦和“揭原道以昭文心,砭藻采而崇自然”,究極言之,亦曰:“神理而已”。而“道心惟微,神理設教”,事雖出於沉思,義不歸乎翰藻……紀昀評:“齊梁文藻,日競雕華,標自然以爲宗,是彦和吃緊爲人處。”(《原道第一》)


錢基博首列周敦頤,從“自然之道”闡釋“人文之道”。周敦頤《通書》與劉勰《文心雕龍》均試圖對“文”與“道”的實質進行説明,然一從哲學義理的角度,一從文學本質的角度,故錢基博用綜合的方法,指出“道”即爲天地萬物之本,是宇宙萬物所客觀存在的自然規律。道是内容,是文之“心”,文則是形式,以文載道。接着,錢基博通過比較的方法,返歸當時語境,比較《文心雕龍》與《昭明文選》的差異,對《文心雕龍》文體特點作了精確概括。衆所周知,《昭明文選》與《文心雕龍》産生於同一時代,都是對“文”的基本性質的論述,文體分類也較爲接近。所不同的是,《文選》以“事出於沉思,義歸於翰藻”的選文標准,將後世所稱的經、史、子三部排除在文學的範圍外,獨留集部,選出各類文體中最優秀的代表作品。而《文心雕龍》則以經、史爲歸依,闡述各類文體的歷史發展與源流演變,鄙夷六朝重視文字華麗、藻采修飾之文風,大量引用原文,標榜“探制作之本原”。最後,再引紀昀的評價“齊梁文藻,日競雕華,標自然以爲宗,是彦和吃緊爲人處”作爲總結,突出《文心雕龍》“以自然爲宗”的價值理想。

又如《辯騷》篇,錢基博先比較《正緯》與《辯騷》的思想主旨,“正緯者,正緯之非配經而作;辨騷之以繼《詩》而起”。次與《宗經》“楚豔漢侈,流弊不還”相發明,再以紀昀言“詞賦之源出於《騷》,浮豔之根亦出於《騷》,‘辯’字極爲分明”作爲整篇的收束。

這種“列舉-比較-總結”或“比較-發明-總結”模式的解讀,一方面以比較的方法,理清《文心雕龍》的學術主旨,總結學術的演變與態勢,還原劉勰思想的本來面目,另一方面,又突出無錫國專的教學要求:“其教學主體内容仍以經史子集原著爲主,保留了大量傳統典籍和文字訓詁等課程,這也是國學專科學校的最重要特色所在。”雖然存世文獻有限,民國二十五年學生自治會編《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各學年學科和講課綱要》,並未提及《文心雕龍》的授課綱要,但作爲相輔而行的《昭明文選》課程,指明開課時間是“第二學年”,其教學大綱爲:“選周秦至齊梁之美文,明其文律、析其體制、通其訓詁、觀其流變、究其作法、掇其詞藻,以李善注爲主,兼參各家之説。”正是在“經史子集”原著的基礎上,錢基博“觀其流變、究其作法”,史料與理論並重,利用比較、概括、發揮等方式進行解讀,語凝心血,爲初學者指示了治學的門徑和方法。

融釋貫通,追溯韓愈古文運動源流

錢基博博通群籍,其論史與論文相互融通,在廣涉群書的基礎上,貫通《文心雕龍》與唐宋八大家間的關係,用對韓愈的理解與劉勰《文心雕龍》本身的材料來互相證明,在舊話題中開出新思路:


彦和言:“子政論文,必徵於聖;稚圭勸學,必宗於經。”何必不與《舊唐書•韓愈傳》稱經誥之指歸同趣?而卒言之曰:“聖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銜華佩實”四字,厥爲彦和衡文之准繩。而緟以贊曰:“精理爲文,秀氣成采。”“秀氣成采”之謂“銜華”;“精理爲文”之謂“佩實”。(《徵聖第二》)


既然“文”是闡明“道”的最集中表現,那麼,寫作就必須“徵聖宗經”,而“文”亦當“必徵於聖”。這與韓愈歎魏晉以來“經誥之指歸,不復振起”的憂患意識,殊途同歸。然而,唐宋時代由於不少古文家大力提倡古文,輕視齊梁文風,因此他們對《文心雕龍》往往不予重視,很少提及。正如清代劉開所説:“自韓退之崛起於唐,學者宗法其言,而是書幾爲所掩。然彦和之生先於昌黎,而其論乃相合,是其見已卓於古人,但其體未脱夫時習耳。”韩愈以《文心雕龍》作爲思想淵源,雖未有過明確的表示,但從文學思想來看,所涉及“文”與“道”的關係,二者有着高度的一致性。例如,韓愈在《答李秀才書》中説:“然愈之所志於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耳。”韓門弟子李漢在《昌黎先生集序》亦指出:“文者貫道之器也。不深於斯道,有至焉者不也?”在韓愈看來,作古文的目的就是爲了明道、傳道。錢基博長期開設研究韓愈的專題課,並作有《韓愈文讀》、《韓愈志》两部著作,論述韓愈古文的淵源與傳承,對韓愈有着深刻的研究。他將《文心雕龍》中“徵聖宗經”作爲韓愈“先道理而後文華”的源頭,相互考證,並以“銜華佩實”作爲一切文章的最高典範,“銜華”即“秀氣成采”,指文辭華美。“佩實”則謂“精理爲文”,是聖人作文的典範,也即是“自然之道”的具體化。“銜華而不佩實,其敝極於齊梁之雕藻;佩實而不銜華,其末流爲宋元之語録。”通過列舉齊梁注重文辭的駢體文與宋元注重義理的語録體,印證了以“徵聖宗經”爲出發點的思想體系的價值所在。這種觀點,錢基博在《跋》中也反復强調:“阮文達謂:‘彦和《雕龍》,漸開四六之體。’此論《雕龍》之文爾。若論宗旨,彦和《自序》明矣。蓋‘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而謂‘《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於要。於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而《原道》以開宗,《徵聖》以明義,裁覈浮濫,還宗經誥,蓋樹八家古文之規模,而掃六朝儷體之縟蕪者也。論者乃謂彦和之意,以爲‘文章本貴修飾’,尚得謂之知言乎!特其文章好爲偶對,駢四儷六,足於徐、庾外自樹一幟。”阮元(字文達)以奇偶相生之文矯正文之衰弊,這是從文筆上説的,並未把握《文心雕龍》意旨。劉勰以《原道》開篇,首標“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之學術大旨,由天地自然之道,到“鑒懸日月,辭富山海”的聖賢之言,再化爲“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的經典,確立起文學創作的範本。從這種“道-聖-經-文”模式中,錢基博將《原道》之“道”與唐宋古文家的“道”視爲同物,追求會通,並以六朝文體繁雜與“經誥之指歸”相比對,目的是“振經誥”、“貶文華”,使《文心雕龍》在唐宋文學理論與創作中尋找到出路。

對於《文心雕龍》與韓愈兼容貫通,錢基博在《序志》篇“發指”中還强調:“彦和自序‘《文心》之作,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而致慨於‘去聖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譌濫’,矯世救枉,意躍言表。而見近人黄侃《文心雕龍劄記》,乃謂彦和之意,以爲‘文章本貴修飾’,可謂强作解人者矣。庸詎知《原道》、《宗經》?彦和所論,乃唐韓愈古文之先聲乎!”針砭所指的“可謂强作解人者矣”,即是黄侃把劉勰所説的“道”,與唐宋時期的“文以載道”對立起來:“蓋人有思心,即有言語;既有言語,即有文章;言語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語。惟聖人爲能盡文職妙,所謂道者,如此而已。此與後世言‘文以載道’者截然不同。”《文心雕龍劄記》作爲教學講義,黄侃“運用新的思想觀點研究《文心雕龍》,把古人經史子集混爲一談的‘文章作法’,區分出‘文章’與‘文學’两類”,於民國十六年由北京文化學社结集印行了《神思》以下二十篇劄記,專論文學創作的特徵。民國二十四年黄侃去世后,《文藝叢刊》又刊發了《原道》以下十一篇,從文學角度研究寫作。《劄記》分闡釋、校勘、附録旁證三個部分,其思想以自然之道爲論點,反對“文以載道”,並徵引他人,多有發揮。正是因爲黄侃《劄記》較多的闡釋了自己的觀點,故錢基博對其曲解“彦和所論,乃唐韓愈古文之先聲”極爲不满,指出:“論者乃謂彦和之意,以爲‘文章本貴修飾’,尚得謂之知言乎!”從這點看,錢基博著書的目的是雙重性的:一方面期望借此能夠成爲初學者掌握梗概,以深造自得的參考書,另一方面也希望由《文心雕龍》返歸韓愈古文運動,復古傳統學術範式,堅持學術化的文學意識。

考述詳備,廣泛徵引傳統經史文獻

據無錫國專學生王紹曾回憶:“錢先生講授正續《古文辭類纂》又别開生面,把重點放在辨析文章的源流正變和各家異同得失上。先生講來,好像把我們带入建章之宫、群玉之府,大有目不暇給的感覺。”其對《文心雕龍》的講解也是如此,從《史傳》篇便可窺見一斑:


史之與傳,本不連類。“史者,使也;執筆左右,使之記也。”“傳者,傳也;轉受經旨,以授於後。”然則記事謂之史,轉經謂之傳。來歷既殊,用途不同。而魯君子左丘明,因孔子史記,論本事而作傳。漢博士謂左氏爲不傳《春秋》。《公羊·定元年傳》云:“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何注:“讀,謂經傳,謂訓詁。”此傳解經而不記事之證也。傳之隸史,肇於馬遷,以配本紀。蓋紀者,編年也;傳者,列事也。紀以包舉宏綱,猶《春秋》之經;傳以委曲衆端,猶丘明之傳。丘明則傳以解經,馬遷則傳以釋紀也。而彦和謂“左氏附經間出,於文爲約,而氏族難明。及史遷各傳,人始區詳而易覽,述者宗焉”。厥爲史家有傳之俶落。然彦和慮其“歲遠則同異難密,事積則起訖易疏,斯固總會之爲難也。或有同歸一事而數人分功,两記則失於復重,偏舉則病於不周,此又銓配之未易也。”彦和妙悟文心,而史學非其當行,亦復洞明本末如此。(《史傳第十六》)


《史傳》篇爲現存最早的系統評論史學的專篇,評論了《春秋》、《左傳》、《史記》和《漢書》之得失。錢基博用解題的方法解讀《文心雕龍》,在援引劉勰“史者,使也;執筆左右,使之記也”的基礎上,分析“史”與“傳”的區别,“記事謂之史,轉經謂之傳”。復次,列舉左丘明、司馬遷隸傳於史的來龍去脈,“丘明之傳明則傳以解經,馬遷則傳以釋紀也”,再以劉勰“慮其歲遠則同異難密事”,推衍“妙悟文心”的歷史淵源。

又如對《隱秀》篇的解讀:


“隱者,文外之重旨;秀者,篇中之獨拔。”而要歸於自然會妙,或有晦塞爲深,雖奥非隱;雕削取巧,雖美不秀矣。道法自然,彦和論文之宗旨。晦塞爲深者,皇甫湜、孫樵是也,至樊宗師而極。雕削取巧者,徐陵、庾信是也;至王、楊、盧、駱而甚。(《隱秀第四十》)


《隱秀》原爲論述文章的風格。錢基博首先概述了“隱”與“秀”的内涵:“隱者,文外之重旨;秀者,篇中之獨拔”,指出這是對劉勰“歸於自然會妙”的論文旨義的概述,接着列舉皇甫湜、孫樵等人文章“晦塞爲深”,而徐陵、庾信則“雕削取巧”,更爲甚者,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扭轉了唐朝以前萎靡浮華的宫廷詩歌風氣,將文章風格趨向於辭賦化。這種叙述方式,錢基博引用大量的經史典籍,參酌取證,雖多抉心發奥之論,然亦以釋文本爲始終,體現其廣博的學問與深厚的學術功底。關於讀書治學的方法,錢基博在一九三五年所作《自傳》中也有述説:“顧基博獨自謂所著文章,取詁於《許書》,緝才學《蕭選》,植骨以揚、馬,駛篇似遷、愈,雄厚有餘,寧靜不足,密於綜核,短於疏證。”

縱觀《校讀記》的解讀,其學術價值“不在於資料之宏富或校訂之周洽”,而在於内容的闡説與發明。將《文心雕龍》作爲學術史的問題加以探究,既列舉文本原委,又綜貫諸家著述,旁引鐘嶸《詩品》、陸機《文賦》、姚鼐《古文辭類篹》等作爲曲證,明融事理,析理精微,依縱貫、綜述、比較、闡源、流變等方法,把解題、批評與文學史有機結合,使其思想與觀點具有高度啟發性與衍生性,這是其他版本所難以比及的。


二、 校堪精審,薈萃明清文獻考據

“别風淮雨”:錢基博所載明代版本

《文心雕龍》流傳既久,原本早已不傳,難免簡次錯亂,文字脱漏,版籍散毀。明清時期,校家紛起,文人競相考釋校評,一時間出現了大量校勘、考證、注釋之類著述。考訂以義爲據,則牽涉到各人觀點的不同,旨趣多異,因而各種版本差異甚大。錢基博摭采衆本,辨章源流,考鏡學術,其校對的版本有:“乾隆三年黄叔琳校注、紀昀評朱墨刊本”、“涵芬樓景印明嘉靖刊本”、“乾隆辛亥金溪王氏重刊《漢魏叢書》本”、“乾隆五十六年長洲張松孫校注本”,共四種。

追溯文獻,明代以前,惜其文獻刊刻多不明瞭,至明以後,始有較多可循之記録。“《雕龍》舊有明楊慎批點、梅子庾音注,以其相沿既久,别風淮雨,往往有之。”《文心雕龍》雖在南朝齊、梁期間便已成書,但流傳問題,則至唐代方見其端倪。目前流傳的最早版本爲“唐寫本敦煌遺書”,爲清光绪二十五年甘肅敦煌鳴沙山千佛洞發現的《文心雕龍》殘卷,記録自《徵聖》之末到《諧隱》之首的部分文獻,經考證約爲唐玄宗時期的抄本。另外,據《宋史·藝文志》著録:“辛處信注《文心雕龍》十卷”,可惜該書已難以尋覓,明清文獻中亦未見引録之跡。然“唐寫本”發現時即被斯坦因盜走,藏於倫敦大英博物館的東方圖書室,民國時期,兵火戰亂,較爲稀見。

明楊慎批點《文心雕龍》,較爲系統的研究劉勰的文學理論,《四庫全書總目·升庵集》評:“(楊)慎以博洽冠一時,其詩含吐六朝,於明代獨立門户。”楊慎批點《文心雕龍》無疑是明代系統研究龍學的開端。但由於其取徑六朝詩文,而並未得到錢基博的肯定,認爲“相沿既久,别風淮雨”。而梅慶生(子庾)《音注本》在對衆多版本校對的基礎上,細讀原文,放在特定語境予以考證,堪稱明代《文心雕龍》校勘注釋集大成的著作,“雖子庾自謂校正之功,五倍於楊,然中間脱譌,故自不乏”,後世學者稱許采用和批評修訂較多。


“訓詁義理”:《校讀記》校對版本指略

衆多著述中,惟清校注本最爲精審,“其刻本以乾隆三年黄叔琳校注、紀昀評朱墨刊本爲通行”。黄叔琳,字宏獻,號崑圃,順天大興人,歷任侍講,刑、吏部侍郎、浙江巡撫、山東布政使等職,著有《文心雕龍輯注》、《史通訓詁補》等書。“余生平雅好是書(《文心雕龍》),偶以暇日承子庾之綿蕞,旁稽博考,益以友朋見聞,兼用衆本比對,正其句字。”(《文心雕龍輯注序》)黄叔琳引經據典,充分吸收前人的校堪成果。如《雜文》篇,“里醜捧心,不關西施之顰”出自《莊子·天運》中的典故,當時爲適應駢儷行文而簡化濃縮了不少字詞,黄叔琳一一爲之注解,在收羅明代以來各種版本的基礎上,匯集了不少資料,“刊誤正僞,徵事數典,皆優於王氏訓詁、梅氏音注遠甚,清中葉以來最通行之本也”。後來,紀昀以黄叔琳輯注本爲底本,作了進一步增補考訂:“是書自至正乙未刻於嘉禾,至明末刻於常熟,凡六本。此爲黄侍郎手校,而門下客補注。時侍郎官山東布政使,不暇推勘,而遽刻之,尋自悔也。今按(紀)文達舉正凡二十餘事,其稱引參錯者,不與焉。固知通儒不出此矣。”但從“不暇推勘”、“尋自悔也”等詞,可以看出,黄叔琳采集多家版本進行校對,使文本和注釋有了初步的端緒和規範,但因時間倉促,“獨其注出黄客某甲所爲”,錯誤在所難免,例如《明詩》篇“至於張衡怨篇,清典可味”,黄校云:“‘典’一作‘曲’”,含混其詞,無疑曲解了梅慶生見解。另需指出,梅子庾字子庾,黄叔琳誤“庾”爲“庚”,以至後世謬字相沿,以譌傳譌,所以錢基博説其“繁蕪未得要領”。而紀昀在黄叔琳基礎上有所增訂,在體例上分爲“評論”和“校勘”两部分,集文字考證與理論批評爲一體,提供了較好的版本和參考資料。如《聲律》篇“南郭之吹竽耳”,黄叔琳《輯注》:“‘元’作‘東’,葉循父改。”紀昀評本云:“東郭吹竽,其事未詳。若南郭濫竽,則於義無取,殆必不然。”此評注本從歷史脈絡中對重要術語範疇作嚴密的考證,循其語勢,明其指歸,爲繼往開來之述作,因此具有代表性,《校讀記》贊道:“紀評之於訓詁義理,則核審歸於至當”,這種理解,亦可反觀錢基博以“乾隆三年黄叔琳校注、紀昀評朱墨刊本”爲底本的獨到見解,以及對《校讀記》材料剪裁、取舍的意圖。然則,黄叔琳《文心雕龍輯注》“原刻爲乾隆六年姚培謙刻養素堂本……清黄叔琳注紀昀評本,道光十三年两廣節署朱墨套印爲其原刻”(《文心雕龍辭典》)。《古詩文要籍叙録》載:“乾隆三年養素堂刊本、四庫全書抄本、道光十三年两廣節署朱墨刻本(與紀昀評合刻)、廣州翰墨園重印節署本、光緒間湖南書局本、學庫山房本、新華三昧堂本”,在時間的記載上略有出入,其“黄校紀評”究竟爲何年底本、何時評注,尚有待考證。惟有“涵芬樓景印明嘉靖刊本”,錢基博並未作具體評價。據考證,該本封面題有“四部叢刊集部”、“上海涵芬樓景印明嘉靖刊本,原書版匡高營造尺六寸、寬四寸六分”等字樣,每卷題有“梁通事舍人東莞劉勰撰”。經比對,該本與嘉靖刻本“明嘉靖汪一元刻本《文心雕龍》十卷”、“明嘉靖佘誨刻本”記載均有不同。根據《文心雕龍辭典》記載:明萬曆七年“張之象本”:“每卷末附列校者姓名,與卷首一致”,“《隱秀》《序志》篇都不全”,“正文每半頁十行,每行十九字,五篇相接,分卷則另起。其款式爲‘文心雕龍卷之一’,次行題‘梁通事舍人東莞劉勰撰’”基本一致,疑“涵芬樓景印明嘉靖刊本”底本爲“明張之象本”。但是,两種版本比較,缺少“卷首有張氏序”、“目録前有《梁書·劉勰傳》及訂正、校閲《文心雕龍》名氏”以及卷首的訂正校閲名氏。《古詩文要籍叙録》認爲:“萬曆七年張之象刻本(《四部叢刊》影印即此本,但誤題嘉靖本)。”两種版本略有增删抽换,亦待進一步研究。若從“張之象本”《序》來看,其流傳影響可爲我們釋疑解惑:“自非博極群書,妙達玄理,頓悟精詣,天解神授,其孰能與於此耶!如在仲尼之門,較以文學,必當與遊夏同科矣。或者謂六朝齊梁以下,佛學昌熾,而文多綺豔,氣甚衰靡,執以議勰,不亦謬乎?”該本指出劉勰思想以儒家爲主,“如在仲尼之門,較以文學”,將孔子之門的子遊、子夏與《文心雕龍》並提,突顯了劉勰的卓越成就,評價之高,無疑會引起後世學者不斷傳抄、傳刻。然而,“嘉靖本”是否爲“張之象本”?或爲“張之象本”的一部分?錢基博對此並未作評論,其對“嘉靖本”的著録均體現在字詞的校堪上,諸如:“嘉靖本、黄本同。漢魏本、張本‘玄’改‘元’”、“嘉靖本‘周孔’倒”、“嘉靖本無‘子’字”等方面,對“嘉靖本”所録文獻的出處,無任何考稽。

“張松孫校注本”卷首署“乾隆五十六歲在重光大淵獻,九月既望,長洲張松鶴坪氏並書”。《序》中指出:“楊升庵闡發精微,厥功偉矣;梅子庾疏通訓詁,其旨深焉。乃迄今一百餘年,古篇漸缺;雖不至二三其説,真本難傳……余也卌(《校讀記》作“卅”)載宦場,一麾出守。家原儒素,酷類任昉之貧……爰爲數典而稽,瞭如指掌;庶使悦心以解,朗若列眉。視梅注而加詳,稍更陳式;集楊評而參考,敢步後塵。略避雷同,習見者尤滋娱目;再經剞劂,傳送者益足饜心。”該注本是在楊慎評點本、梅慶生注本的基礎上,删削取舍,而另刻的新版本:其一,關注《御覽》、《玉海》等校勘的新成就。從《校讀記》中不難發現,《宗經》、《辯騷》、《明詩》、《詮賦》等章均有“張本依朱謀㙔改”等字樣。朱謀㙔爲明代學者,好讀書,能貫串群經,通曉朝廷典故,《明史》有傳。梅慶生《音注本》後附有朱謀㙔跋語載:“往余弱冠,日手抄《雕龍》諷味,不舍晝夜。恒苦舊無善本,傳寫譌漏,遂注意校讎。往來三十餘年,參考《御覽》、《玉海》諸籍,並據目力所及,補完改正共三百二十餘字。如《隱秀》一篇脱數百字,不復可補。他出尚有譌誤,所見吴、歙、浙諸本,大略皆然。……萬曆癸巳六月日,南州朱謀㙔跋。”由此可見,朱謀㙔校注《文心雕龍》,旁引《御覽》、《玉海》等經史資料,完善了文本資料。諸如《宗經》篇:“執而後顯,採掇生言,莫非寶也。《春秋》辨理”,爲朱謀㙔按《太平御覽》補出,而恰恰能與新近發現的唐寫本一致。《辨騷》篇“固知《楚辭》者,體慢於三代,而風雅於戰國”,“慢”原作“憲”,以及《頌贊》篇“又紀傳後評”等,“後”原作“侈”;《史傳》篇“理欲吹霜煦露”“煦”原作“噴”,均是朱謀㙔考宋本《楚辭》、《御覽》等而訂正譌誤。凡此諸説,皆有確實之證據,因此其校勘爲時人所稱道,明弘治本稱:“惟云朱改,則必鑿鑿可據。”錢基博校注張本,追根究底,揆諸典籍,從而使其有記載可尋。其二,根據朱謀㙔補輯《隱秀》、《序志》缺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是書自至正乙未刻於嘉禾,至明弘治、嘉靖、萬曆間凡經五刻。其《隱秀》一篇,皆有闕文。明末常熟錢允治,稱得阮華山宋槧本,抄補四百餘字。然其書晚出,别無顯證,其詞亦頗不類。”《隱秀》、《序志》两篇均有缺脱一直是《文心雕龍》校勘史上争議最大的問題。梅慶生天啟二年重修本《隱秀》篇末又載:“《隱秀》中脱數百字,旁求不得,梅子庾既以注而梓之。萬曆乙卯夏,海虞許子洽於錢功甫萬卷樓檢得宋刻,適存此篇,喜而録之。來過南州,出以示余,遂成完璧。因寫寄子庾補梓焉。子洽名重熙,博奥士也。原本尚缺十三字,世必再有别本可續補者。”清楚的説明了朱謀㙔抄録了“海虞許子洽於錢功甫萬卷樓檢得宋刻”,補入《隱秀》篇缺文。由此可見,朱謀㙔在《文心雕龍》校堪史上貢獻巨大,而“張松孫校注本”只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增益,《校讀記》中還有“張本依謝兆申改”、“張本依孫汝證改”、“張本依許天叙改”、“張本依張振豪改”、“張本依曹學佺改”、“張本依龔方中改”等字樣,因此錢基博認爲其“注者行實無聞”,僅在跋語中列舉諸例:“凡例八條,其第四條稱:‘梅子庾元本讎校精,得黄昆圃本依據參考,其字句間有多寡不同,仍照梅本刊刻。’第五條稱:‘注釋:梅本簡中傷繁;黄本繁中傷雜。參考之中,略爲增損’云云。蓋刊據梅本而注則增損梅、黄两刻而緟定之者。自序稱:‘視梅注而加詳,集楊評而參考,略避雷同,再加剞劂。’”

校注是清代學人的專長,錢基博所載的與“張松孫校注本”同時的另外一個清刻本爲“乾隆辛亥金溪王氏重刊《漢魏叢書》本”,即乾隆五十六年“王謨《漢魏叢書》本”,該本卷首刻有明佘誨序,卷末有王謨跋,底本爲明何允中《漢魏叢本》,但字句亦間有不同,《隱秀》篇有補文,並注“從宋本補入”。檢索何允中“《漢魏叢書》本”載:“明萬曆二十年,程榮從何鏜百種舊目中輯三十八種刊爲《漢魏叢書》,何允中又從何鏜舊目中‘搜益其半’得八十種(一作七十六種)分經翼、别史、子餘、載籍於同年刊爲《廣漢魏叢書》。……收入的《文心雕龍》卷首有佘誨序,知蓋由佘本出。”。其中,佘誨《序》稱:“予偶搜諸壁間,如見良玉,又惡夫己而不人者也,遂校梓布焉。文凡四十九篇,合篇終《序志》一篇,五十篇厘爲十卷。”可見在“明嘉靖佘誨刻本”時,已經補進《序志》篇闕文。然而《隱秀》、《序志》這個不斷補輯的記録,層層累積,經佘誨、張之象、何允中等轉抄,雖逐漸由衆多注家而獲得印證,但並未能獲有結論,例如《序志》篇:“‘則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至‘觀瀾而索源’”一段,“自‘執’字起至‘而’字止,凡三百二十二字,嘉靖本無之。”而《隱秀》篇亦未能補全,如“‘始正而末奇’至‘此閨房之悲極也’”一段,“黄本、漢魏本、張本同。嘉靖本無”。“或有晦塞爲深,雖奥非隱”一段,“黄本、漢魏本、張本同。嘉靖本亡‘晦塞’八字”。根據錢基博的比對,各種版本均有章句上的缺文錯簡問題,尤以嘉靖本遺漏最大,這與前面所述“明張之象本”所描述“《隱秀》《序志》篇都不全”的記載基本一致,也間接證明了“嘉靖本”即爲“張之象本”。值得注意的是,《校讀記》中還有不少文字上的譌字問題,諸如《辯騷》篇“駟虯乘翳”一句,“嘉靖本、漢魏本、張本同。黄本“駟”作“駉”,形近而譌。“故能氣往轢古”,“黄本、漢魏本、張本同。嘉靖本‘往’作‘性’,形近而譌”。又如《詮賦》篇“遂客主以首引”一句,“依黄本。嘉靖本、漢魏本、張本‘主’作‘至’,形近而譌。”“亂以理篇”,黄本、漢魏本、張本同。嘉靖本“亂”作“辭”,形近而譌”等等,以義理爲據,則必有錯簡,故宜更正,這便是錢基博作《校讀記》的症結所在。

綜上諸本之介述,與錢基博的學術旨趣和當時版本流傳有關,其所選采,本於所學自得,明代以前注本“别風淮雨”,未能遍及,版本或有所失,文獻尚未全備,亦屬在所難免。然自明清以來,《文心雕龍》“訓詁義理”,所牽涉的内容差異頗多,種種説法,仍甚分歧,爲求歸之於正,錢基博裒輯數家之説,與其他釋經作注相比,並不見其特出。其成功之處,歸根結底,在於錢基博的學問,博通歷代文獻嬗變,將文獻研究與版本異同參稽比較,根據己見對文意作出釐定,蒐羅其他史料文獻以解析所著録之本,折射各種版本的歷史變遷。全書校勘共有五百一十二處,根據衆家已有校注成果作出取舍,選精而編貫,把明代校注、清代增補修編的情況客觀地呈現出來,不僅增添一個新的清代校勘、補輯匯本,而且通過比對,訂正各種版本流傳中的譌字,爲初學者解決不少問題,浸透了無錫國專的教育理念。此種匯編,亦反映出錢基博身處戰亂之時,注重文獻總結的思維特點。

本書以民生印書館於民國二十四年六月三十日出版的《〈文心雕龍〉校讀記》爲底本點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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