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五種校讀記》整理弁言

2019年05月02日 10:18  国学院    0    收藏

        《名家五種校讀記》,錢基博著,於民國二十四年(1935)五月三十一日出版,無錫民生印書館印刷,爲“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叢書”之九。

       錢基博先生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古文大家、文史专家和教育家。一九二七年夏初,國民黨北伐軍到達滬寧,錫滬交通暫時受阻。光華大學以時局不穩暫緩開課,而身在無錫的錢先生此時無法回光華大學授課,故無錫國專校長唐文治先生特地邀請他到校講學。同年九月,無錫國專正式聘請錢先生爲教授;十一月,又聘請他兼校務主任。一九三六年二月,錢先生因身體多病,以及光華大學院務繁劇,不能兼顧國專事務而辭去無錫國專校務主任一職。此後不久,因抗日戰争爆發,錢先生辭去光華大學的教職,轉赴浙江大學任教。

     錢先生素来主張學生讀古籍原著,并且非常重視學生在基本功方面的训练。先生於一九三三年在光華大學草拟了一個中文系课程设置的改革方案,改革方案的內容分为三种:一是诵读学程;二是整理学程;三是训练学程,即是要培養學生讀古籍元典的能力。然古籍浩如煙海,且諸書版本不一,良莠不齊,學生難免無從著手去讀。因此,錢先生爲輔助教學而有許多著作,誠如吴忠匡在《吾師錢基博先生傳略》中所言“先生一生著述等身,大部分都是結合教學,爲牖啟後學開宗明義而作”。錢先生爲教學而作的著述中校讀記類型的著作就有三部:《名家五種校讀記》、《〈文心雕龍〉校讀記》、《鍾嶸〈詩品〉校讀記》,前两部同屬“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叢書”,分别爲第九和第十,第三部寫作時間不詳,後收入《華中師範大學學報:紀念錢基博先生誕辰百週年專輯》。

     “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叢書”爲無錫國專將教授講義自印出版的一套叢書。無錫國專由唐文治先生於一九二〇年底創辦,初名爲無錫國學專修館,“辦學兼采中國古代書院制度,師生以修習國學爲務”。一九五〇年五月,更名爲無錫中國文學院併入蘇南文化教育學院。據《無錫國專編年事輯》,無錫國學專修館數次更名:一九二七年三月,改名爲無錫國文大學;一九二七年七月,改名爲無錫國學專門學院;一九三〇年一月,改名爲無錫國學專修學校;一九四九年七月,改名爲無錫中國文學院。“無錫国文大學”、“無錫中國文學院”這两個校名爲短期使用,其餘三個校名較常用,且皆可簡稱無錫國專,故學者多簡稱無錫國學專修館爲無錫國專。

無錫國專辦學的宗旨,誠如錢先生《唐文治先生創設國學專門學校之宗旨》所言:“唐先生則以保國之大任,國之元首,責無旁貸;而保天下、保民族,則奮以自任,而欲以轉任之諸生,教澤所沛,引一世而偕之大道。”即是希望國專學生能如張載所言“爲天地立極,爲生民立命,爲萬世開天平”而心懷天下,心懷民族,勇擔“保天下、保民族”的重任。

       無錫國專亦要求學生讀原著、讀元典,在教學方面也是側重教古籍原書。“在無錫國專整個的課程設置和教學內容的安排中,對國學重要典籍的閱讀研修,對文字、訓詁、音韻、版本目録等方面的學術訓練,一直占著較大的比重。”無錫國專教師自編很多教本,皆選録大量原著,并結合理論分析,作爲國專學生的課本。如《無錫國專編年事輯》所述:“自《十三經讀本》印行後,無錫國學專修館學生學習所用書目,經部即爲此書。”“農曆七月,唐文治編成《政治學大義》一書,編成後即用作國學館課本。”無錫國專曾將教授的講義陸續自印出版,專供本校學生參考之用,校外概不發售,故有《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叢書》,《名家五種校讀記》即爲其中之一。

     《名家五種校讀記》爲先秦名家五種著作《尹文子》、《鄧析子》、《慎子》、《惠子》和《公孫龍子》的校讀記。除《惠子》分“徵文記”、“傳”两部分外,其餘四種皆分“校讀記”、“傳”、“後敍(序)”三部分;在“校讀記”中,又於各篇分“校勘”和“提要”。

      《尹文子》部分爲錢先生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完稿於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此部分所用校本主要有四本:涵芬樓影印正統道藏本、涵芬樓影印江南圖書館藏明繙宋本、中華書局繙印金山錢熙祚守山閣本、湖北崇文官書局刻百子全書本。以“道藏本”爲底本,亦旁逮日本尾張刊唐魏徵《群書治要》、武英殿聚珍刻唐馬總《意林》所採。

      《尹文子傳》爲錢先生選取衆多著作中和尹文子相關的內容,精選提煉而作,如山陽仲長氏《原序》、《漢書·藝文志》、《莊子·天下篇》、《意林》、《藝文類聚》、《太平御覽》、《説苑·君道篇》、《公孫龍子·跡府篇》、《吕氏春秋·先識覽·正名篇》、《文獻通考》、《容齋續筆》。歷數尹文子的生平事跡、思想特徵。謂尹文子出於周之尹氏,齊宣王時居稷下,還記載了尹文子與齊宣王之間探討治國的言論。先生於傳末有論,認爲仲長氏所定序中稱尹文子與宋鈃、田駢同學於公孫龍,是錯的。因爲據《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齊宣王在公孫龍之前,而尹文子爲齊宣王時人,所以尹文子亦在公孫龍子之前,不可能學於公孫龍子,然而很多書都把這一點弄錯了。

      《尹文子後敍》中謂此書體例“支分節解,標題於端,以最指要,援《河上公老子章句》之例也。”《莊子·天下篇》稱宋鈃、尹文接萬物以别宥爲始。錢先生舉例以明“别宥”,認爲人有宥則以晝爲昏,以白爲墨,以堯爲桀,人必須别宥然後才可以知,才能全其天。别宥就是不囿於畛域,别而去之。然而《尹文子》稱:“接萬物使分,别海內使不續。”若説使分,説不續,則大有宥而非别宥矣。錢先生認爲子之名家,同於分析而蘄之於玄同的佛之因明,異於以分析名相徹始徹終的歐陸之邏輯。子之名家,爲有名而歸徼於無名者也。錢先生分析了尹文子之學,認爲其實出於老子,他指出:“其曰大道不稱,老子可道非道之旨也;衆有必名,仲尼正名之説也;不貴獨治而貴衆治,老子不尚賢之意也;不貴聖人而貴聖法,韓非明法度之旨也。術者人君之所密用,韓非主道之説也;勢者制法之利器,韓非難勢之意也。先聞人之誅,韓非五蠹之説也;離好牛之名,公孫龍白馬之論也。彌綸群言,自成馨逸,可謂有味乎其言之也。”總結了尹文子之學的特點。

    《鄧析子》部分爲錢基博先生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一日敍於光華大學。所用校本主要爲三本:涵芬樓影印江南圖書館藏明初刊本、中華書局繙印金山錢熙祚指海本、湖北崇文官書局刻百子全書本。以“指海本”爲主,旁及唐馬總《意林》、清馬驌《繹史》所採。

       《鄧析子别傳》爲錢先生選取劉歆《原序》、《吕氏春秋·審應覽·離謂篇》、《列子·力命篇》、《列子·仲尼》、《説苑·反質篇》、《列子·楊朱篇》、《四庫全書提要》中與鄧析子相關的內容,重新編排組合而成。謂鄧析子乃鄭國人,其思想則“操两可之説,設無窮之辭,然而有窮焉”。其大旨則“主於勢,統於尊,事覈於實。其究極於察法立威,而推本不爲,皆原於道德之意焉”。於别傳末有論,以《左氏春秋傳》爲証,認爲“殺鄧析者子然也,非子産也”。

        此部分亦有《後序》,稱鄧析子“歸主於正辭以一辯,斷法以齊民”,鄧析子或爲刑名之鼻祖也。“刑者形也,著其事狀也;名者命也,命其事物也。”刑名之學,在形名參同。“太史公論道者所謂其術以虚無爲本者也,此刑名所以原於道德也。”故鄧析子之學原於道德也。

       《慎子》部分爲錢先生一九三一年二月十四日敍於後東塾之南牖。“後東塾”是錢先生給子弟講課的家塾的名稱,“蓋讀陳澧《東塾讀書記》之作,而以明竊比之意”。所用校本主要爲三本:一者金山錢熙祚守山閣叢書本,此本有校記,并輯佚文綴於後,頗稱善本;一者湖北崇文官書局刻百子全書本;一者涵芬樓影印江陰繆荃蓀蕅香簃寫本。錢先生認爲“守山閣叢書本”爲最佳,故以之爲底本,間採其餘两本。有些篇章有“校勘”和“提要”两部分,有些則只有“校勘”而無“提要”。

        慎子傳記部分選取《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莊子·天下篇》、《戰國策·楚策》、《荀子·解蔽篇》、《荀子·天論篇》、《荀子·非十二子篇》、《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四庫全書提要》中相關內容,描述了慎子生平、事跡以及其思想特點。 慎到,趙人,與田駢、接子、環淵,皆學黃老道德之術。著書言治亂之事,集稷門之下,爲稷下先生。錢先生於傳末論滑釐是否即慎子,引用《詩·周頌·思文》、《漢書·劉向傳》、《禮記·樂記》以及焦循的《孟子正義》認爲滑釐即慎子的説法不可信。

       在《慎子後序》中,錢先生對《慎子》的版本有所考究。慎子之書代有散佚,故每個版本篇目不一。涵芬樓影印江陰繆荃蓀蕅香簃寫本《慎子》較守山閣叢書本和百子全書本,內容最多,分內外篇,內篇三十六事,外篇五十三事,“蓋從明萬歷間吴人慎懋賞刻本寫録者”。然而在錢先生看來,繆寫本有而守山閣本没有的内容,“其意緒文辭,叉牙相抵而不合”,多爲剽竊。錢先生認爲慎子之學是法而兼術者,“其大要歸本國之能治,獨裁於君。君之任治,必齊以法,此法家之治也。”《漢書·藝文志》把慎子的書歸入法家之列,而在錢先生看來,慎子當屬名家。“慎子法而兼術,法者可正名,術者莫能名。慎子則以莫能名之術,而神明乎可正名之法。因任而資能,循名而責實,藏之胸中,以偶萬端,而潜御群臣。”慎子此思想即是鄧析子所謂“無形有形之本,無聲有聲之母”,既然《漢書·藝文志》把鄧析子列爲名家之首,那麼慎子也應當屬於名家。

       惠子之書留存下來的非常少,僅有少部分存於其他諸子的著作中,如《莊子》、《荀子》、《韓非子》,莊子與惠子爲好朋友,所以《莊子》記載两人的事跡、言論較多。或因此之故,錢先生作徵文記,而非校讀記,篇幅亦很短。

      《惠子傳》很詳備,合諸多著作中與惠子相關的事跡言論而成,如《吕氏春秋·淫辭篇》、《吕氏春秋·不屈篇》《吕氏春秋·應言篇》、《吕氏春秋·開春論》、《吕氏春秋·愛類篇》、《莊子·寓言篇》、《莊子·外物篇》、《莊子·逍遙遊》、《莊子·秋水篇》、《莊子·天下篇》、《莊子·徐無鬼》、《莊子·則陽篇》、《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荀子·解蔽篇》、《荀子·非十二子篇》、《説苑·雜言篇》、《説苑·善説篇》、《戰國策·秦策》、《戰國策·魏策》、《戰國策·楚策》、《史記·魏世家》、《韓非子·説林上》、《淮南子·道應訓》。錢先生在傳的最後把惠子與鄧析子相比較,認爲二者同於亂名,惠子偏重辯,鄧析子側重法。總結惠子之學爲“飾辭以相惇,巧譬以相移,飾人之心,易人之意,其大指在玄名相、泯異同而歸之於天地一體”。

      《公孫龍子》爲錢先生一九三一年三月六日敍於後東塾之南牖。其所用校本主要爲三本:涵芬樓影印正統道藏本、烏程嚴可均校道藏本、湖北崇文官書局刻百子全書本。其它還有金山錢熙祚守山閣校本、百子全書本、馬驌《繹史》。以“道藏本”爲主,讎記異同。

       公孫龍,字子秉,趙人,六國時辯士,爲平原君的門客。“疾名實之散亂,因資材之所長,爲守白之論。假物取譬,以守白辯,謂白馬爲非馬也。”錢先生爲公孫龍子作傳,采諸子書中關於公孫龍子的內容,以做到知人論世,有《列子·仲尼篇》、《孔叢子·公孫龍篇》、《吕氏春秋·淫辭篇》、《吕氏春秋·審應篇》、《戰國策·趙策》、《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公孫龍子·跡府篇》、《淮南子》、《吕氏春秋·應言篇》、《莊子·秋水篇》、《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莊子·齊物論》等著作。《莊子·德充符》認爲惠子以堅白鳴;《駢拇篇》以楊墨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荀子·儒效篇》談論堅白同異之分隔時,亦指惠子、鄧析子,卻不談及公孫龍。故談論合同異,雜堅白者,并非只有公孫龍子,然而公孫龍卻獨以爲堅白同異之辯者。《淮南子·詮言訓》中言:“公孫粲於辭而貿名,鄧析巧辯而亂法”,在錢先生看來公孫龍子與鄧析子實同門而異户,只是公孫龍子側重在“名”,鄧析子則隸於法。公孫龍子之學“以分析名相始,而以玄同名相終矣”,大指在“深疾名器乖實,不慎所謂,乃離堅白以析同異,假白馬而審名實”。

        錢先生在《公孫龍子後序》中給名家“正名”,謂名家自成一家,而不同於儒之正名,法之刑名。名家“正以其名實玄紐,鉤鈲析亂,而超絕於一切名相言議之表也”,故不同於儒家。“法家根極於正名,而名家極論於玄紐”,此名家不同於法家之處。《漢書·藝文志》有言“名家者流,蓋出於禮官”,錢先生認爲“禮官正名以昭别,而名家玄名以混同”,即禮者爲異,名者爲同。可以説正名原起用禮,但是不可以説名家出於禮官。而且,名家歸根於道德,玄同名相,禮官不可以衡名家。

      名家基本典籍中有很多錯訛,學生閱讀諸多不便,故錢先生對名家留下的著作做基本的文獻汇校,《名家五種校讀記》即是對名家五種著作的多個版本進行校勘。錢先生擅長處理歷史文獻,故於此書中汰蕪存英,而爲提要以附於篇,且對名家五子作特殊傳記及後序。如此既方便了學生閱讀經典,於後學了解名家五子及其思想亦多裨益。

    《名家五種校讀記》爲無錫國專自行刊印以作教材之用,故印數不多,且因處於戰争年代,所以此書在當時流傳并不是很廣,而今更是難得一見了。此書爲自印,故有一些排版錯訛之處。今重新整理,儘量不作修改,以見原貌。錯别字、脱字、衍字等則用腳注予以説明,缺字用□標出。

       二〇一三年二月,我碩士研究生初試已結束,但距離複試尚有两月,浪費了可惜。吾師張京華教授遂建議我不妨多做一些文獻學訓練,即對錢基博先生之《名家五種校讀記》進行整理點校。一則把點校當精讀,由九流十家之名家切入,逐步了解先秦諸子學;二則乘此時段,嘗試做些學問,倘能初闚爲學之門徑,亦微之一大幸事!本次學習過程中遇到很多問題,皆得張京華、傅宏星二師悉心指導,謹在此致以誠摯的謝意。本人學養有限,點校錯誤在所難免,尚希讀者和專家學者批評指正。


                                                                                                                             陳微


                                                                            二〇一三年八月湖南科技學院國學研究所初稿


                                                                                            十月深圳大學文學院哲學系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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